她知道一切事情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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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知道一切事情
鲍尔吉·原野
诗人死了,活着的诗人用什么样的诗来悼念他?这里说的是好的诗人与好的诗。
诗是说得最好的话,无论它被叫作优美、深邃、细腻。诗一定说出了别人、又是诗人自己的心里话。区别在:别人说不出来,诗人说出来,而且说得好。于是,世上就有了这么一种人,他有一个尊崇的名号:诗人。
诗人和渔夫、士兵、农民的命名不同,后面的字是“人”。诗人一辈子都在讴歌人,说人的善良、卑微、坎坷和幸福。诗人在说草木江河的时候,也带出人的气息。
诗人用诗怀念一个辞世的诗人,这是一个考验。
这一类的文字,叫作悼文,包括悼词、悼诗,还有韩愈卖钱的墓志铭。此类的文章假话多。人喜欢把虚假的东西献给死者,如纸人纸马。死者听不到这些假话,是作悼文的人展露慷慨夸亡人,使劲夸。其实这并不叫客气,叫大伪。亡人不需要,亡诗人更不需要。
这里录下一首悼亡人诗,是诗人为诗人所作:“人间的绝唱昨日谙哑,树林的交谈者把我们遗弃。”谁是“树林的交谈者“?是那辞世的诗人。
这样的开头像一个结尾,像文章的最后一句话。往后怎么写?以它起始,增加了写作的难度,又营造出突兀。而第二句“树林的交谈者”是一个创造,用特殊的方法指明诗人的身份。他不是护林人,不是植树者,是与树木谈话的人。其实不是人,还是树。他谈了一些什么?去读他的诗吧。这位交谈者“遗弃了我们“,而非我们遗弃了他。两者有什么区别吗?有。他仿佛去了一个比现世更好的地方。
他去了哪里?“他化为生长麦穗的庄稼,也许变成了他讴歌过的细雨。”
庄稼和细雨,是对辞世的人所化之物作出的推测,都跟自然有关,也是树林的交谈者这一身份的延伸。
说他变成了庄稼,缺少细微之美,而“生长麦穗的庄稼”,具体而宏大,又是人们没听过的话语。而“细雨”乃是“他讴歌过的”雨。这种装饰性的前置,如同戒指上镶嵌的钻石,不是累赘,反生光彩。这里,诗句平静,没有常见的悲伤,甚至有一点点喜悦。
悼念者真的没有悲伤吗?不,请读下面两句:
“世上所有的花儿全都绽放了,
却迎来了他的死期。”
两句诗像一个巨大的场面,一个有鲜花但充满悲伤的葬礼,活着的人手里有着沉得搬不动的悲伤。这两句诗有痛,痛在“所有”和“全部”上。各个种类的花没有一朵不绽放,它们刻意与死期对立,显示出人生无情。
“可是一个简称大地的行星骤然变得无声无息。”
全诗最精彩的两句终于出现,它也是结尾。人类生活的这一片土地,从太空望来,也是一颗小小的星星。诗把广阔与微小、把当下与遥远聚合笔端,十分神奇。我们仿佛看到在其它星球上,有别样的生物向这边遥看。这颗小星星却被人类“简称”为大地,把人说得思绪万千。
这颗星星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吗?一位诗人死了,收走了大地上、也是这颗星星上面所有的声音。还发生了什么?发生了太多的事情,看对谁而言。
结尾这句,和开篇寓意相近。由于语境不同,这一番意思再度出现,却有了其它的意味。
观全诗,没有常见的陈词滥调,这是悼文最易产生的蛆虫。辞世的诗人如果读到这首诗,也会说是好诗。独特性是文学珍贵的品质,它来自作者独特的心灵,而非刻意与众不同。诗人所做的,只是捕捉一瞬间的灵感。灵感是什么?是斟酌感受的真诚。
诗作者为前苏联诗人阿赫玛托娃,篇名《献给亡人的花环·七》,尚不知被悼念的诗人是谁。这首伟大的诗篇显示出人的灵魂所能达到的晶莹澄澈。阿赫玛托娃的学生,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布罗斯基说:"她知道一切事情。 "
献给亡人的花环
人间的绝唱昨天哑然
树林的交谈者将我们遗弃
他化为生长麦穗的庄稼
也许变成了他讴歌过的细雨
世上所有的花儿全都绽放了
却迎来了他的死期
可是一个简称大地的行星
骤然变得无声无息
安德烈耶夫娜·阿赫玛托娃
(1889—1966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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诗歌杂志